武侠小说虽属游戏文字,然而金庸先生寓妙理于“游戏”之中,看似荒唐的情节背后,寄托着一整套关于人性与社会的深刻领悟,可谓“头头是道”。
比如《天龙八部》中关于“剑宗”与“气宗”的说法——岳不群叹了口气,(对女儿)缓缓地道:“30多年前,咱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10年,定是剑宗占上风;各练20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上下;要到20年之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地越来越强;到得30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
简而言之,剑宗重剑法,气宗重练气;剑宗以技巧取胜,气宗以内力取胜。
金庸的这个天才式的比喻,直达人性深处,反映出人在面对万事万物时的两种倾向性,一者客观,一者主观,一外一内,一实一虚,一阴一阳。下围棋有注重捞实地与走外势的,书画鉴定中有材料派考据派与“望气”派,就连西方的刑法学领域中,也有客观主义与主观主义思潮各领风骚数百年。“剑宗”与“气宗”的比喻不仅适用于武术与竞技,同样可以用来观察人情世故、学问文章,当然也可以解释艺术领域的诸多现象。
先从高处说起。虽然用“剑宗”与“气宗”来讲学问之事,似乎有些拟于不伦,但中国传统学问中的确存在“沉潜”与“高明”两大脉络。《世说新语》里有一段问答:“褚季野语孙安国‘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渊综广博近于“沉潜”,属“剑宗”;清通简要近于“高明”,属“气宗”。
孔子之后,道术分裂。孟子高明,重养气,属气宗;荀子沉潜,重积学,属剑宗。“汉”“宋”之争,聚讼不已,“汉学”重考据,属“剑宗”;“宋学”重义理,属“气宗”。同为宋明理学,朱熹偏于沉潜,属剑宗;王阳明偏于高明,属气宗。
再说文章。韩愈是不折不扣的“气宗”。他在《答李诩书》中用一个生动的比喻表达他重“气”的主张:“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而且韩愈推尊孟子,以遥接“道统”自许,果然同“气”相求。清代桐城派的姚鼐则提出“阴阳刚柔”及“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之说,这相当于提倡“剑气双修”,“神、理、气、味”为虚,为阳,属“气宗”,“格、律、声、色”为实,为阴,属“剑宗”。继姚鼐之后,曾国藩演为“文章四象”说,即“以气势为太阳,以趣味为少阳,以识度为太阴,以情韵为少阴”。“气势”为主观,属“气宗”;“识度”为客观,属“剑宗”。
诗歌。“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把这家伙归入“气宗”,大概没人有意见。而那些“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所谓“苦吟派”,自然是“剑宗”了。至于杜甫呢,清人沈德潜以“宏才卓识、盛气大力”八字论之,既有“识度”,又擅“气势”,应当属于“剑气合一”的境界,否则怎么够得上“诗圣”之美誉呢?
书法之学习,由笔法、结体与章法三要素构成,如果以写好单个字来说,就剩下笔法与结体两件事。从某种意义上说,书法是时间艺术与空间艺术的统一,强调用笔者,意在韵律节奏,属“气宗”,注重结体者,意在空间构成,属“剑宗”。元人赵孟頫说:“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现代的启功先生则提倡还是先从结体进入。当然,启功先生的观点可能针对的是初学阶段,而赵孟頫则站在更高的层面来看问题。
传统绘画理论的“六法”之中,前两条“气韵生动”、“骨法用笔”重主观表达,属“气宗”范围,而后四条“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重客观再现,显然是“剑宗”之事。
“画圣”吴道子风格雄放,“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而同时代的“大李将军”李思训,则画风“精丽严整”“理深思远”。天宝年间,唐玄宗命吴道子画三百里嘉陵江山水,吴道子“一日而就”。在此之前,以青绿山水闻名的李思训也曾画过同样题材,却“累月方成”。玄宗于是叹曰:“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可见“气宗”“剑宗”难分轩轾,关键在于所到达的功力段位。
宋元绘画是中国绘画史上两座并峙的高峰,宋人重物象,元人重表现;宋人物我相融,元人以我为主;宋人以笔墨追拟自然,元人以笔墨重塑自然。宋人偏于“剑宗”,元人偏于“气宗”。
约略言之,工笔画属“剑宗”,写意画属“气宗”。院体画属“剑宗”,文人画属“气宗”。明代董其昌借用禅宗“渐修”、“顿悟”之说,拈出绘画上的“南北宗”论,虽多有牵强附会之处,然而大体上北宗画重刻画,南宗画重笔墨,却是显见的事实。这里也不妨再附会一下,南宗画“清通简要”,属“气宗”;北宗画“渊综广博”,属“剑宗”。
明清流派印中,浙派侧重摹古,以切刀为主,迟涩坚挺,属“剑宗”;皖派侧重笔意,以冲刀为主,圆转流动,属气宗。
虚实相生、阴阳相济、主客相形、内外相须,事物之理不外于是。不管单就武学而言,还是以武学比拟艺术,“剑”“气”之说都只是一种“分别义”,“剑”与“气”相互依存,离开“气”,无所谓“剑”,离开“剑”,亦无所谓“气”。
初学者以“剑”入或以“气”入,只是就天性之所近,继续向上求索,必定要“剑气双修”,尽力去弥补和完善自身不足的一面,或寓“气”于“剑”,或以“气”御“剑”,力求殊途同归,到达“非剑非气”,“亦剑亦气”,“剑气合一”之境界。
赵之谦题画曰:“取北宗意象,学南宗法则,凡派皆合”。是矣,是矣。
真正的修炼,总要以诚意为本,笃行为基,否则“剑宗”之末流,容易陷于“谨毛失貌”、刻板呆滞,而“气宗”之末流,则蹈入鲁莽灭裂、荒诞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