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山东济南英雄山脚下一个叫邮电新村的大院。这个社区当时应该有上千户人家。物质的贫乏是那个时代的主要特征,而我们家的状况则尤为严重。虽然没有好东西吃好衣服穿,但是我并不比别人缺少快乐和爱。
济南,她的另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泉城,圣洁的泉水是这个城市的灵魂。我记得母亲曾说,我们姐弟五人都是由一个姓殷的大夫接生的,名字是母亲自己起的。我父亲姓蔡,自然我们都跟着父亲姓蔡,大姐玉宝、大哥玉贵、二哥玉泉、我嘛玉水,弟弟当时在计划线上算是多出来的,所以叫玉盛。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宝、贵、泉、水、盛,祈盼着有着宝贵泉水的家族有朝一日能够兴旺昌盛起来。
为了填饱肚子,一家人把当时能干的加工活全干了个遍儿:穿鸡毛、砸石子、缝手套、糊火柴盒、砸信封、编篮子、绣床罩……唉!有什么办法呢?穷啊!吃苦最多的就是大姐和大哥,二哥也干了不少活,但他不是主力,他多半是干些后勤似的家务活,比如做做饭、照看一下弟弟,或者加工活中不十分重要的工序。当时我还小,但也常常加入其中,从小妈妈就老说我干活不像干活的样子,我想我是重在参与。
那时侯妈妈不允许我们出门,所以男孩子喜欢玩儿的那些游戏,我基本没玩过。不是不喜欢,而是觉得他们玩的那些东西太幼稚、太没有“科技”含量了。我有我的乐子,我爱画画,疯狂地爱,还喜欢唱歌,确切地说是唱京剧!八个样板戏里的所有唱段不分男女我全会唱。二哥也爱画画,这方面的天赋应该是来自我母亲家族的遗传基因。
都说男孩子调皮,可我也是男孩子,从小出了名的乖巧、聪明、听话,从不让父母生气。
画画需要天赋,还需要有名师指点,学画的过程中我有很多老师,我的第一个“师父”是一个街头画老虎的“流浪汉”。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记得有一天我和二哥在英雄山下看到很多人在围观一个身着黑色脏兮兮棉袄棉裤的“老头”(那时五十多岁绝对是很老的老头了),他弯着腰在地上熟练地勾勒、渲染、撕毛、点睛,眨眼工夫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下山虎跃然纸上。帅呆了!酷毙了!我穿着开裆裤挤在人群最前面,被眼前脏兮兮的神奇老头给震呆了。“酷老头”在画面上题完最后一个字,拿开画纸四个角上压着的石块,轻轻吹去画上的尘土,被呛得干咳了两下转身去找水喝,而他的旧搪瓷茶缸早被围观的人踢翻了。看到这里,机灵的我挤出人群撒腿就往家跑。咣当把门撞开,进门就喊:“妈!妈!水、水、水!”妈妈对着满头大汗的我说:“又上哪疯去了?桌子上碗里有水,自己慢慢喝。”我说:“要茶水,不是我喝,我要给画老虎的师父喝。”母亲听了我的叙述笑了,用大茶壶沏了满满一壶茶水,又拿过一个茶杯递给我说:“别跑!小心烫着!”“师父”冻得瑟瑟发抖,手捧热茶大为感动,发誓说一定要收我和二哥做他的徒弟,带着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走遍天下。如果一天能卖出去一张八毛的下山虎,一天的饭钱就不愁了;如果能卖出去一幅中堂,不仅能吃饱还能吃上花生豆,“师父”还能有小酒喝。嘿嘿,这事太美了!我被“师父”彻底说晕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人群散尽。可怜的“师父”没有卖出一幅中堂,甚至连下山虎也没能卖出一张。我和二哥帮着师父收拾起笔墨、铺盖卷。天很冷很冷很冷,我露在外面的小屁屁冻得紫红紫红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师父”去我们家吧!“我不去你们家吃饭,我包里还有干粮。”“不是叫你去吃饭,是去给我妈说您要收我们做徒弟的事。”“哦,好吧!”
家家户户的灯亮了,窗户上结着剔透漂亮的冰花。“师父”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我都很少吃到的香喷喷的馒头,嘘溜嘘溜喝着热腾腾的菜粥,一边向我妈吹嘘着,如果我和二哥跟他做徒弟,将来会过上怎样一种神仙过的日子。结果不用我讲了……
“师父”吃完饭,用手擦着嘴,妈妈在“师父”的包里装上好几个窝头和最后一个馒头。“师父”站起身来,对妈妈一连说了好几遍:“我一定会把我所有的手艺全部教给这两个孩子的。”妈妈只是微笑着。“师父”消失在暮色中,他又回他英雄山半山腰废弃的防空洞的“家”过夜去了。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每天我按时提着茶水来看“师父”画虎,上山虎、下山虎、坐山虎,师父把他的本事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我和二哥。“师父”的生意有时真不错,一天居然能卖出三四幅。“师父”得意地喝着小酒对我说,贱年饿不死手艺人,学会画老虎就不会再挨饿啦!我认真地听着觉得是这么个理儿。
后来“师父”不见了,我每天依然提着茶水蹲在他画画的地沟边等着……
后来听说他被他村里的干部抓回去了,罪名是不好好种地干活,是—个流窜犯。
再后来见到“师父”是十三四年以后了,我已经考上了山东艺术学院的美术系。一个星期六,在学院没事回家,一进门便看到妈妈坐在八仙桌旁和一个老头说话,定睛一看原来是是“师父”!“师父”看上去更老了、更潦倒了。妈妈把我拉到里屋告诉我,刚才有人敲门乞讨,门打开,却见是“师父”立在门外。我在给“师父”倒着茶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师父”早就把他这个小徒弟给忘了,不然不会乞讨到家门口来,可怜的“师父”我得谢谢你啊 !你使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绘画,我的最爱!对不起“师父”,我没有成为画虎专家,你走之后 ,我甚至再也没有画过老虎……
母亲把二十块钱塞在“师父”手里,我把一个漂亮的速写本夹在“师父”背在身上的铺盖卷里。“师父”自始至终没有说话,走出我家没有再去别的人家敲门,而是径直地朝远处走去。当“师父”的身影消失在墙拐角时,我的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没有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