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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令千古文人墨客叹惋的悲剧,以烟霞痼疾、泉石膏肓闻于朝野的米芾,一旦失去他的爱石研山,比丢掉乌纱更让他哀伤。他朝思暮想,再一见研山而不可得,昔日的知友薛绍彭,成了“忍人”;因为米芾已用研山与他换了宝物,既已作研山之主,他深知米芾装痴卖乖不择手段而索取宝贝的伎俩,当然不敢再给他看到。你拗不过米颠的耍赖,他有天才,又痴迷得真醇,会使你不忍心看到他的失望,那惟一的办法是作一次“忍人”,让他去孤泣吧。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对此有所描述,所幸其文不长:“此石是南唐宝石,被道祖易去。仲美旧有诗云:研山不易见,移得沁翠峰。洞色书几,隐约烟朦胧。岩自有古,独立高崧。安知无云霞,造化与天通。立壁照春野,当有千丈松。崎岖浮波澜,偃仰蟠蛟龙,萧萧生风雨,俨若山林中。尘梦忽不到,触目万虑空。公家富奇石,不许常人同。研山出层碧,峥嵘实天工,淋漓山上泉,滴沥助毫端。挥成惊世文,立意皆逢原。江南秋色起,风远洞庭宽,往往入佳趣,挥洒出妙言,愿公珍此石,莫与众物肩,何必嵩少隐,可藏为地仙。予亦有作云:研山不复见,哦诗徒叹息。惟有玉蟾蜍,向予频泪滴。此石一入渠手,不得再见,每同交友往观,亦不出视。绍彭公真忍人也。予今笔想成图,仿佛在目,从此吾斋秀气当不复泯矣。崇宁元年八月望,米芾书。”既然“忍人”无情如此,童心未泯的米芾在百无聊赖中的办法是凭记忆画出了这稀世的案头清供。这段文字一直为后来的文人在笔记中辗转抄录,最近翻阅明末天启五年(1625)版的《苏米志林》,几乎一字不落地转载此事,足见这一文坛私案,牵引过几百年来文人的情思,这其中包含着感同身受的对一切可珍惜的事物失去后的怀恋,我们不妨称之为“研山情结”。
这“研山情结”在21世纪初的中国演出了《研山铭》回归故国的轩然喜剧。
先是国内忽传米芾之真迹《研山铭》自日本归国拍卖,以天文之价被故宫购得,苟果有米芾之真迹在900年间寂然无闻、历尽兵燹虫蠹、人世沧桑,忽见天日,并且东渡复归,这种发现的可能性当然少之又少,这不啻是天文学家发现了一颗亿万光年外的恒星。人们的欣喜、奔走相告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当米景扬先生将一卷《研山铭》的复制品送到我眼前时,我的心不免凉了半截。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从《研山铭》卷轴中透出的忸怩伪态,且不说这铭文从南宋至明清未见诸任何典籍笔记,单从铭文本身看,也殊乏诗意,倒颇似道家的符偈,前言不搭后语,境界阙如,一定说这是“天下第一等人”(苏轼赞语)米芾的作品,并强作解人,把这陋诗吹到天上去,难免有些滑稽。显然作伪者会用十个谎言圆一个谎言,于是在卷中出现了《研山图》(图1),这《研山图》紧跟于《研山铭》之后,当然是希望人们相信这是米芾“笔想成图”的那幅《研山图》,但是,它却完成了我们对《研山铭》的第一审问。
首先,《研山图》笔力柔弱如小女子作,而《宝晋斋研山图》六字及“不假雕琢,浑然天成”八字篆书幼稚如初学,隶书更非宋人风骨,以颠狂恣肆如米芾者决不会画出、写出这样的东西。我们无幸亲见米芾的“米点山水”,才气过人的米芾诗文书翰的妙绝是不容怀疑的,然而绘画一项却是需要颠狂者耐着性子下一点“应物象形”上的功夫的,这一点米芾大概做不到,而平日又口出狂言,纵横点评,藏拙应是米芾的上策。纵然如此,米芾的下笔大概还是可观的,过去只见过《珊瑚帖》(图2)上那根枝杈横斜的珊瑚,那线条还是如金刚杵不同凡响的,与这《研山图》比较,真有天壤之别。我心里的凉意,驱使我冷眼转向对《研山铭》的第二审问:米友仁鉴定书的真伪。
大小米的书法渊源上溯王献之,王献之的书法比乃翁圆融不逮而犀利过之,这在大小米的书法中可见消息,他们的字都有刚艮不驯的一面。而《研山铭》后米友仁的鉴定证书(图3),则用笔拖沓疲软,面目可憎,进一步细审之,则看出依样描摹而非直抒胸臆的痕迹,如果这直觉八九不离十的话,那当我们将此两行小楷与米友仁其他为乃翁真迹若《简尺并珊瑚帖》(图4)、《苕溪诗卷》(图5)、《草书九帖》(图6)所作鉴定比较,立刻证明了本人作为艺术家直觉之敏锐无误。毫无疑问,米友仁这两行字乃是拙劣之极的摹拟,用笔的迟疑来自看一笔写一笔的状态,而线条的拙笨,纯属摹写者的低能。最露出马脚的事终于出现了,试看《研山铭》后米友仁的鉴定跋文,与《草书九帖》后的字迹何其相似乃尔,字距、笔画长、粗细、倾斜程度几近克隆术,有一点鉴定常识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指出其中必有一件为伪。自古真伪同冰炭,真者自真,伪者自伪,《研山铭》后米友仁的跋文伪态毕露是意料中事。再看那“恭跋”二字的撇捺,简直令人大噱,而“研山铭”三字因无范本,则生硬硬、死敦敦跳入视线,这假得离谱的字,国中鉴定诸家,难道看不出吗?
好了,现在我们挥师讨伐《研山铭》,这是在彻底心灰意冷的情态下的讨伐,当然扫却了一切不负责任的热情,此时只有冷峻而凌厉的辨判精神。前25字自“研”至“泽”尚有可观,“泽”后掉“厚坤”二字不谈,后面的12字与前者比较,显见非一人之手笔,不仅墨色有异,连毛笔也更换了。前25字所用笔刚柔相济,羊毫中兼以狼毫,故偶有提笔细画者。而后面的字则笨拙无以复加,“前轩书”三字,直为市井恶札,岂会出自米芾之手?前面已判定米友仁之证书为伪,则米芾《研山铭》似可以为赝品无疑,为的是有过证伪而迹真的先例,所以我们有必要作上述的辨析。
对《研山铭》的三审过后,此书为伪是毋庸置疑的,除此,我们还可以提出一些低一层次的追问,譬如金人王庭筠的题跋,显为与《研山铭》牛头不对马嘴的插科。试问,王庭筠那是在谈米芾的字吗?似乎是在称赞一幅鸟虫篆,故有“鸟迹雀形,字意极古,变态万太,笔底有神”之说,作伪者不知从何处割来一段名人手迹,非惟无助其真,更显其伪。又《研山铭》上钤盖的两方“内府书印”骑缝章(图7、图8),既然米友仁跋文为伪,此两印无须再辨,而其篆法笔画上的差异与前面《研山铭》上的那一方“内府书印”是十分明显的,尤其“内”字上端的方圆弧度。
收藏界沉寂太久之后,需要一些刺激的因素吹皱一池春水,前半年的沸沸扬扬是到了该冷静的时刻了。对于一些突发的收藏事件,全社会的从众心理是必然的,个个都对《研山铭》翘起了大拇指。而鉴定家的目光在被热情洗礼之后,严苛化为了宽容,那明显的支离破败如《研山铭》后12字(不包括“厚坤”二字),则以为米芾才高八斗故有此跌宕不羁的险笔。我们切莫被书画史上的颠者、狂者蒙蔽,大体那是一种生存艺术,一种韬光养晦的策略,米芾、张旭、怀素都不能逃此法眼。因为他们的作品告诉我们,他们绝对有冷静的审美判断以控制奔突的创造热情,他们再颠狂的作品中几乎无一败笔,便是铁证。真正神经出了问题的是徐渭,在他天才俊发的作品中时不时地来一二败笔令人扼腕。米芾可能吗?当然不会。
静言思之,倘若故宫专家们验定“内府书印”、“封”、“悦生”诸印为真,那么我们现在大可拿出福尔摩斯侦破疑案的推论术,来作一次900年来的巡视:最初,发现一张类似米芾的字《研山铭》,没有落款,到了宋内府后,盖上了“内府书印”;再后到了权相贾似道手,他是天下的大玩家,眼力当属不俗,对此字有所怀疑,所以虽盖了“封”和“悦生”葫芦印,但未收入其《悦生所藏书画别录》之中。这幅字从宫廷流传到民间应在宋末,一切作伪者都在元后,因为有了前面的钤印,穿凿附会之想是难免的了。又过相当时日,则补纳凑合的有米友仁伪跋的米芾《研山铭》终于问世,此是米友仁已殁百余年后事,其后越元、明、清,附庸风雅的文人对书道不甚了了,题两段废话,盖几枚印章,则不在本文辨析范围之内,可作儿戏观。可惜此幅赝品没有到董其昌这些厉害角色前,苟然,今天的一切争论恐怕都是多余的。
附诗一首:
辨《研山铭》
研山一失剧堪怜,大米曾经抱石眠。
滴泪无筹寒月下,挥毫寄想画图前。
铭文恐是闲人笔,印玺原为过眼烟。
拭目烦君追远古,尘埃洗尽辨媸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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