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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能投身于使自己快意的事业,这绝对是一种幸福。而“快意”的事业包罗万象,它可能为人类做、为社会做、为家庭做、为个人做。而做这些事的时候,它们之间目标和手段的距离非止一端或则相去甚远。有的遥不可及,那是神圣的、壮丽的、理想的;有的近在身边,那是可触摸的、可鉴赏的、可游弋的。当然,“快意”有高低、雅俗之判,我们今天只谈那高雅的和神圣的,而且谈的是属于我的挚友李仁臣所独有的快意。
他从事了四十年的新闻工作,目不暇接的世界政治风云,使他知道一个共产党人信守的原则,那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人类美德;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和平理想;那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共处原则。总之,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李仁臣懂得比我清楚。清楚则清楚矣,有偶然的机会也会被我抓着他的小辫子,当然不是新闻的原则问题,编报纸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的李仁臣竟有一次在他负责审定过的文章中出现了“一袖清风”一词,而且公开见报。这真是旷古未有的创造,几乎是罪不容赦。所幸表扬的一位老干部超不过局级,不会构成大的政治事件。从此“一袖清风”成了李仁臣的诨号,而且每人提起都会大乐不置,认定这是李仁臣虽严谨,亦难免纰漏的明证。
一个人大半辈子兢兢业业,经不起这种调笑,而且其传播速度完全超过他做的一切善事,人们愿意并无恶意地津津乐道于此,而忘记他的丰功伟绩。宛如卓越的喜剧家王景愚,人们忘记了他演的《威尼斯商人》、《悭吝人》,只记着他的“吃鸡”。作为著名的报人,李仁臣很幸福,当然也容易在上述这些无足轻重的错误边缘徘徊,所以那时的幸福,显得紧张,而小辫子一旦抓在我手,则显得无奈。
在中国,年龄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坎”,当宣布李仁臣退休的时候,我相信他遗憾与欣慰参半。遗憾的是不免与所有同患难、共生死、并荣辱的上级部下分手,而且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那内心的深情和依恋,是难以言表的一种惋惜、一种哀伤。然而欣慰的是“当风何止披胸臆”的一袖,举起了他一辈子最心爱的相机,迎着拍面的清风羽化而登仙,这同样是使李仁臣快意的事,这种事接触的人少,省却了好多的啰嗦、商谈。因为李仁臣拍自然风光,自然最大的优点是无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通知李仁臣退休的当晚,他就买了机票去达里诺尔湖拍摄他心仪已久的天鹅之乡。李仁臣的太太,天真的何慧娴坐在独守的空床上想,退休了也不跟我竟夕长谈,感慨万千一番,而如此寡情薄义,径自去了,唉!当然,知夫莫若妻,何慧娴知道李仁臣这一次的远行,所包含的所有大欢喜和大自在。想到此,她当然忘记了“不得到辽西”的怨诽。—正所谓“怨无大小,生于所爱”,从此后,何慧娴还会无以数计地享受着怀恋远方李仁臣的幸福。
李仁臣的勇气不免使怯懦者丧胆,从来没有去过内蒙古克什克腾草原达里诺尔湖,他竟孤踪独往。天下还有比他更大胆的,早有一个人在苇荡中挖一洞蹲于其中,同是天涯摄影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握手言欢之后,此人竟以艺术为重而不以独得之秘为念,请李仁臣同蹲洞中等候天鹅。几天过去,杳无音讯,只闻夜半远方的狼嚎。不知名的朋友冻得龇牙咧嘴,而以俊男闻名的李仁臣,也冻得如青面兽杨志。啊啊,一个多美的清晨,天半朱霞烘托着云中天鹅来了,要的就是这一瞬间!什么是摄影?摄影不是慢工出细活,他需要的是几百分之一秒,是佛家的刹那,无定法、非实相,是灵和智的不期而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摄影家玩的就是谁也发现不了的偶然。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们是一粒有灵、有慧、有智的尘沙,这尘沙不简单,它有时想包容六合、陶融天地,小尘沙中有大世界。雨果有言,比海洋辽阔的是苍天,比苍天辽阔的是心灵,摄影家是艺术家中最懂这个道理的人。相机无情人有情,相机在有情人手中是有生命的,在无情人手中它仅仅是一个硬家伙、铁疙瘩。
李仁臣是有情的,我也有情,但我怕累,他却绝对不怕累,他要拍的是大江流日夜,是长河落日圆,是雁门关上的长风,是鹳雀楼头的层云,他要飞向西藏的林海,要踏遍珠峰,追寻传说中的神女,他要凭吊江孜城抗击英兵的壮士,他濯缨纳木错湖,而濯足巴松措湖,昔日案牍之劳心而一变为今日美景之劳形,何变化之巨而烈,何感受之同且异。在李仁臣的字典上,独立之意志与自由之心灵同在,社会的理想和个人的情愫归一。这是一种境界,一种人生难得的境界。这其中包含着宏观的判断与微观的选择,不要以为李仁臣前四十年的大事业,与今天的大艺术无关,那是形与质的无隙统一,不为违心之事,愿创时代之美,统领着李仁臣的人生道路。
李仁臣追求一种无穷极的美,他希图在这样的美中,得到人生的大感悟,从而寄托自己的大怀抱。我常常想,时间的一度性使我们懵懵然怅然若失,留下的是一种永恒的迷,这迷当然最好是“不立文字”让它永远只是一种心头的浮现,一种欣慰的怀念。但是仁臣不这样想,他知道当人类的悟性还达不到迦叶微笑的时候,释迦拈花是没有意义的。他要告诉世人一些什么,于是如何说,说些什么,如何在纷繁万象中澄怀静观,是仁臣所孜孜矻矻的不息追逐。他说,人们有时说不清心灵里储藏着什么,可是这种储藏总有一天会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头时发现,这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瞬间之美,然而说得轻便,这不是任何人都不费工夫可以获致的。前面说到仁臣不怕累,我甚至认为他够色正其知乎?当然知道,然而苦中之乐,正非庸凡辈可梦见。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有云:“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有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支撑着,这就是王安石所说的有“志”与“力”的具备者,然而倘然李仁臣“无物以相之”(意思是没有东西帮忙)他也是无法去北极和南极的,首先得有大力神运输机之保险和供应、急备诸条件,这又是一般摄影师不可梦见的了。
于是,我们看到了红着鼻头在北极高歌、在南极挥手的伟大的李仁臣。作为好朋友称他伟大绝没有阿谀、溢美的嫌疑。伟大是相对的,对于我是伟大的,也不太容易,因为我可能有志、力和“物以相之”,但此生无意去北极和南极者,王安石所深恶之“怠”耳,我有些惰怠,但聊以自慰的是似乎我曾写过一首诗送给征服南极的英雄,至今仍挂在那儿的冰窖里,当然赞叹的英雄包括李仁臣。
人类在17世纪才知道地球是椭圆的,这其中牛顿功劳至钜,但他不能想象北极和南极是怎么回事。
我问李仁臣,什么叫北极,什么叫南极?仁臣沉思片刻,出人意外地告诉我,“没有北边叫北极,没有南边叫南极”,是啊,这是何等诗意的回答。方向,本是人类在地球的一隅之地,以辨别东西南北的标示,李仁臣为人谦和,他不会得意到不知南北,换了我就难保自己不知南北了。2300年前,庄子称至人处于环中,那是没有东西南北的寰宇之中心,庄子以为那时人类的认识会达到一个圆融之境,超越无数的差别和对应,这只是远古大哲的梦境,在南极和北极我们或许会超越为数不多的差异性。
从此后,李仁臣和我有更多的葭莩相投的会面,在我宽敞的画室展现他千辛万苦拍来的得意之作,他的作品决不待别人夸奖,自信心使他忘记了一向谦逊的美德,其兴高采烈则呈现出真诚的另一面。我无疑在旁添油加醋,将其得意推向猖狂。最后两人静思画题,这是我和仁臣极重视的一项工作,画龙点睛之笔往往在此,于是“壶口惊鸿”、“太行一枝秋”、“正道沧桑”等等如珠妙语层出不穷,一杯清茶,推之敲之,不知东方之既白。
范曾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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