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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解释:单纯、混沌和秩序—与杨振宁先生于新加坡谈美
从遥远的上古,人们就咄咄追问宇宙的本相和它的起始、它的边界、它的过去和未来。其间有逻辑推演的,也有感悟归纳的,虽言说各异,而其指向总一步步地趋向宇宙的本体。然则,宇宙大不可方,无穷无极。由于这种无限性,我们可以断言,对宇宙的认识是一个无限的过程,决不会有它的终结。儒家说:“一物不知,儒者之耻”,这是一种追索的决心,而普天之下、亘古至今,尚没有一个人敢说万物皆备于我。那么,圆融的解释,只可能假设一个“造物”的“合目的性”。在西方将可能解答的交给科学家,而不能解释的交给上帝;在东方将可能解答的交给睿智的感悟,而不能解释的交给道家的道、佛家的般若、儒家的天。上帝、佛、道和天,在智者那里,不是实体,而是冥不可知的、人类尚未达到的智慧的象征。这象征使人敬畏,同时也慰藉人类,于是产生了宗教。宗教当成为统治者工具的时候,正如马克思所说它会成为一种麻醉剂,但当它作为认识的不可达到的极限时,它则是一种对人类无言的教诲,教育人类不至陷入妄自尊大的泥淖。
于是在东方将宇宙的本初视为佛家的“空”和道家的“无”,那是一个空无一物的、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真空,那儿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那儿是无极之门、是无何有之乡。一切的实体,都是刹那的风、土、水、火的四大假合,一切都归于“诸法空相”,一切都会“复归”,复归于朴、复归于无极、复归于婴儿。返璞而归真成了东方至高睿智的理想,这种玄思和西方一步步的推理和求证是大异其趣的。西方人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出现之后,他们不愿囿于玄思冥想,逻辑实证成了他们一步步走向科学的不二法门。科学家们的好奇心,是科学进步之母,但被东方人嘲笑为机事和机心。东方睿智的玄想和愚昧比邻,我们很难要求每一个东方人都是圆融的、智慧的、先知的,东方先知们的智慧直到今天依旧永葆厥美,而无知信徒的迷信则和智慧的创说者完全分道扬镳,丛林和道观缭绕的烟火只能迷惑无智的眼睛,高僧大德却并不重视这一切,他们只求静思和解脱,只求撄宁和坐忘。
“空”和“无”与“意”和“境”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与科学之发展大体无关,而对东方的诗艺、绘画却授予了大恩大惠。中国由于地域的封闭,诗与画终于在这凭虚御风的境界中得以历经数千年的持续不断的发展,从而和西方的艺术语言深深地划下了鸿沟。近世以还,“中西合璧”一度成为时髦,至今方兴未艾。我们可以欣赏他们的努力,但是,作衔石而填海的精卫,则不免是一种神话的幻想。去年是荷兰伦勃朗诞辰四百周年,是八大山人诞辰三百八十周年,他们同时活在这个地球上,无Fax和E-mail,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的作品在今天的邂逅,我们在感观上是那样迥异,但他们都创造了不朽的美。然而我不能相信,他们能熔于一炉。音讯的阻隔,对于艺术或者正是一种了不起的存在方式,这是农耕社会对人类艺术的不朽贡献。因为有了这种差异性,伦勃朗和八大山人才有了各自存在的充分理由。玉洁的大理石和强烈阳光对古希腊的雕刻是自然的恩赐;而一般的岩石、平和的阳光,则使中国有了云岗和龙门的石刻。对肌肉解剖的尽精刻微,与逻辑有关,创造了至美的不朽的维纳斯;而对“意”和“境”的表达,与归纳有关,我们可以看到动人心旌的乐山大佛。
于无字处读文,于无笔墨处看画,这是中国诗人和画家不逾的信条。“作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则是大文豪苏东坡对误入诗门与画界愚瞽们的批评。我们当然知道,苏东坡不仅是一位卓越的诗人、文章之司命,同时他是画家、书法家。在灵魂上他皈依儒教、佛教和道教:有了儒教,他可以是朝廷的或地方的好官;有了佛教的禅宗,他可以和佛印夺席谈经;有了道教,他会感悟“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并在海南岛度过他艰苦但快乐的岁月。他在中国画史上,是文人画理念的奠基者。“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是他不朽的名言。19世纪德国的康德将诗艺置于至高的地位,诗艺在绘画中形象地、持存性地给人类灵魂以崇高的趋向。在中国较早知道和翻译康德的著作的是王国维,而他的《人间词话》,则成了人们的美学教科书。王国维之所以与康德、叔本华、尼采一拍即合,是由于他内心所固有的中华文化的精华在至高之境与他们相通。
中国文人画自11世纪兴起,中国的文学、哲学、宗教浸透到绘画的领域。文人的介入,是中国艺术各门类月照中天、花开满树的根本原因。而中国崇尚自然,倡导天人合一的哲理,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美术史。中国本土的老庄哲学,和印度佛教的东渐使禅宗成了主流,这是中国艺术奔赴绝尘的伟大思想动力。
会意、苟简、为道日损、返璞归真等理念使中国士人而从艺的群体胸襟豁然开朗,是心中一盏历历孤明之灯,是天宇的无远弗届的无量光照。今天,中国的艺术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厥美长存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美,存在于客观的大造,那是不假发明的自在之物,人的本分是发现它。这种美在日月星辰、在大地山河、在惊雷闪电、在一草一木、在一片雪花、在一阵细霰。罗丹说:“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对了,在这一点上,他的言说针对着天下所有的人。然而,我们似乎可以自豪地讲,中国人在发现美的眼睛方面,确确实实比其他的人类群体略高一筹。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司空图)重要的是“意”、是“环中”。而一切艺术表现的手段,如果与此背道而行,那么立见其匠、立见其俗、立见其笨。“智慧”是佛学的终极追求,“智慧”遍列法相、深入法性深层,它不只使人们神宁气静,而在此之际,心灵的大超越则使卓越的艺术家与“天地精神相往还”。所有的鄙俗,无非是人欲使然,所有的无明烦恼曾使人类堕入黑暗,万劫不复。而一旦醍醐灌顶,那你彻上彻下、彻里彻外,都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洗礼,那时你离“天人合一”只是一步之遥。人和天的龃龉原本是人类自身的毛病所造成,而在艺术上,发现不了美,犹是肌肤之病,也许艺术家本意不坏,然而才学不逮,使之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倘非其然,而是故意与天地大美为仇寇,那就是不可饶恕的了。前者如乾隆年间的郎世宁,后者则如后现代派诸公如杜桑者流。
所有伟大的科学家如牛顿、爱因斯坦、陈省身、杨振宁,他们所发现的宇宙规律是那样的简洁而明了,简洁而明了的不朽胜果可能是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公式。爱因斯坦说E=MC2;杨振宁说:“对称性支配自然。”
他们都在自身的领域证明着宇宙的无限性,而哲学的无限性正是有待证明却无法彻底证明的道理,从奇点可能爆发巨大的能量,以至可以形成恒旋的列星、灿烂的银河和银河以外的无穷大的天宇。时间有没有开端?宇宙有没有边缘?如果有开始,庄子则提问那无始前的无始,无始前的无始的无始,而这辩诘永无终止。如果宇宙有边缘,霍金则提问那边缘之外的空,这空外之空,这辩诘霍金至今不顾残废之身,坚毅地用智慧之脑在思考着。但我想也许在一千万年(这是霍金喜欢浪漫使用的词)后,地球上的人类依旧在思考着。庄子有言:“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这是两千三百年前庄子阿Q式的言说,尽管庄子在一切大智慧方面决不是阿Q。
好,我们现在回到我所熟知的绘画。中国画只要抱着趋近宇宙本体的不朽信念,它就自然地接近着宇宙的本初,而宇宙的本初,它的名字叫“混沌”。《庄子》上有个故事,七窍开而混沌死。艺术于此犹然,当你太清晰地刻画一切的时候,你笔下的一切就会死亡。因此,这“混沌”二字不只为科学诗意的判断所需用,也同样为审美创造的判断所需要。而中国画家尤其是文人画家,自11世纪之后,他们是一直做着妙悟者不在多言的减法。老子所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正是这个道理。复归于朴—无华饰的苟简的混沌;复归于无极—穹宇之大,不可尽言;六合之广,受之不容的“空”;复归于婴儿—宇宙的太初,在我的《庄子显灵记》中之太始即其人焉。中国画家至今当然距此甚遥;只要趋近一步,便是艺术的前进。而西方,我想他们则相去更遥。在德拉克洛瓦、捷列柯、库尔贝的时代已渐渐做着减法的工作,到塞尚和凡·高时作得相当出色;而此后似乎乏善可陈。减法的目的是趋近大造的苟简和单纯,不是生出一些不可或睹的怪胎。在此,毕加索为害至巨,影响了整整一个世纪。对西方古典主义的釜底抽薪式的颠覆,需要天才,毕加索正是这样的天才。为什么对西方近代以来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有如此不同的看法呢?对它们的裁判原则又是什么?
西方上世纪50年代之后,后现代主义甚嚣尘上,哲学家们、评论家们、画商们都装着深刻似的,像真的一样点评着、鉴赏着、炒作着,一时间主义纷陈,据说有冷、热之分:毕加索、蒙特里安是冷抽象,而马蒂斯、康定斯基是热抽象。法国人有天下第一的好新异的性格,而美国人二百多年历史,古典主义是找不到的,那后现代正应从美国发源。杜桑在创作了他的雕刻作品《泉》之后来到美国,和波洛克继续着荒唐的恶作剧。不要太相信群众的判断力,有倡之者必有从之者,生怕别人说自己理解力不够,而跟着起哄。后现代主义如火如荼,燃遍了欧洲甚至焚及日本和韩国,那儿的大饭店黑糊糊的墙上,怪异的不锈钢图像,令人毛骨悚然。日本三十年前颇负盛名的新大谷饭店,据说请来了美国设计师,一律是黑和灰两色,带给人们沉闷与不快。装着高雅的某画家,家中的家具完全是直线的。现在欧洲无大师,即使有,也是说嘴的郎中没好药,他们主要的共同特征是装深刻。东方的画家某,也跟着深刻,他的口头禅是“我和无极(赵无极)当年如何如何”画了一个裸体女子背影,双手伸向高天,题目是女娲,而又说她是耶稣。后现代主义的所有艺术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对宇宙本体缺少敬畏,对社会人生缺少热情,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出他们的冷漠。加上缺少艺术所必具的基本功力,他们却诅咒基本功,说那是束缚艺术的桎梏,只有他才是放缰驰骋的骏骥。令人大为遗憾的是,我们发现他原来是美国波洛克作品的抄袭者。对民族艺术否定到极度,他的破旗上写着“笔墨等于零”,低俗如此,夫复何言?
科学和艺术是两片水域,而有一位物理学家偏说它们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科学家看到的美和艺术家看到的美显然是不同的,然而在这位科学家的提倡下,有一批画家一夜间都深刻起来,说着语无伦次的、自己也听不懂的语言招摇,其实每个人都心里发虚。
宇宙万有从大不可方的恒星到渺乎小矣的尘沙、一片树叶、一滴露珠都生活于自在之中。它自在,是因为宇宙是秩序的。这秩序存在于日星的旋转,存在于草木的繁生。这大秩序是那样的和谐,以至天体物理学家开普勒称宇宙是六声部的交响乐,这其中没有杂音,只有无言的大美。我想,宇宙的爆炸和坍塌也是大和谐的前兆和尾声,但这距我们太远,不用我们去操心。
艺术家的本领有限,永怀谦卑之心是我们的自知之明,我们对宇宙的了解,微乎其微,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去画像一片叶子,或者天才一些画出郑板桥的兰花,或者更天才一些画出八大山人的一条鱼,天下之能事毕矣。当维特根斯坦发现科学家已远远走在了哲学家之前的时候,不无悲观地说:“哲学家的工作结束了。”伟大的科学家最后都是形而上的美学家,他们绝对有比我们伟大的心灵。我有一首赠陈省身和杨振宁的七律,颇抒己怀:
纷繁造化赋玄黄,宇宙浑茫即大荒。
递变时空皆有数,迁流物类总成场。
天衣剪掇丛无缝,太极平衡律是纲。
巨擘从来诗作魄,真情妙悟著文章。
有真情乃有妙悟,有诗之为魂魄,然后有文章,在这里,科学家与艺术家邂逅,奔逸绝尘。有大自信者有真虚心,有大发现者知微末,在我们的导师—大宗师—自然之前,永葆敬畏之心,科学家容易做到这一点,而不知天高地厚的艺术家往往忘记了这一点。
警惕啊,同行!
范 曾
丁亥秋于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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