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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使我想起庭前一棵不知名的灌木,它矮小、瘦弱、与世无争。冬天,它可怜的几片叶子和所有的大木同时飘零,在寒气凛冽的树丛中,依旧那样的孤单和寂寞。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它似乎有些兴奋,把蓄积了一冬的力量,在枝头绽出了几片碧翠嫩绿的叶子。然而不久强大的树们夺去了它的阳光和空气,它在阴影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怨而不诽,人们不大会发现它的悲哀。
他使我想起塘边一只折翅的孤雁,它本来也可以凭虚驭风,在长空一展它的雄姿。然而一阵迅雷疾电,把它打掉在地,当它醒来的时候,它只能佝偻着残体,彳亍行走,它时时仰望蓝天,那儿正掠过一队雁影,它竭尽全力长鸣一声,然而没有一点回应。
他是令我亲、令我敬、令我悲、令我泣的兄长张仲。他在历尽了一切苦难和不幸、贫困和凄凉之后,离开了人世。人们没有告诉我他的去世,也许是健忘,也许是不足道。然而,那些所有称为他朋友的人,你们扪心自问,是否他概莫能外地用他真切的眼睛看过你,其中包含着探询、期待和不失自尊的求助。他是否曾以他渊博的知识、勤劬的工作和不厌琐碎的蒐索帮助过你的研究,成就过你的事业?他得到的回报很少、很少,义务性的、无怨无怼的奉献居多。
当一阵魔焰魅火过去之后,他烧焦的不是躯体,而是心灵的灼伤;当一场暴风虐雪过去之后,他冰凉的不是肌肤,而是感情的瑟肃。他穿着破衣褴衫,吃着剩菜残羹,匍匐着、踽行着回到家中,在屋前的肮脏的泥土堆中看到一个傻笑的三岁儿童,满脸垢污,当他发现这就是暌违三年的爱子时,紧紧地抱着,然而是一个呆痴儿,一个无智无情的生命。他唯一的欣慰破灭了,剩下的是一个大失望。他知道这后半生的大累赘,永恒无奈地等待着他。
囊橐萧然的他,凭着睿智的鉴赏力,从市廛的破摊中,淘得一些略有价值的文物,然后裹以软纸,藏之箱箧。他从一个旧表铺淘得一块瑞士货,到另一条街上卖掉,几块钱的所赚,足可维持他半个月的生活。人弃我取,他艰难地抚养着孩子,而孩子唯一能做的是翻箱倒柜,将他苦心弄来的文物砸碎,扔进抽水马桶。对着这一切,他噙着泪眼—复何言,摧心肝!
孩子渐渐长大,二十几岁不及三岁的智商,会说“糖”,要吃糖;“影”,看电影;“街”,出去溜达。有一次仲兄告诉我,他竟在电视中看见了我,说出一个“曾”字。慈爱的父亲永远不放弃儿子康复的渴望,然而谁都知道,仲兄的期盼等于零。
像对待生命一样的珍爱地收藏着我几幅不大的书画,有一天,他茫然地对我说:我死后,这些书画送给能抚养儿子的人。他又茫然地请我画一幅《爱子图》,以为生前自己的慰藉,我答应了,但没有兑现,不是出于吝啬,实在不以为他会死得如此突然。
他最欣慰的日子来临了,国运的隆兴,有一缕阳光照到他身上。他当《天津日报》的编辑时,由于社长和主编的垂爱,让他当副刊的主笔。人们惊讶地发现,那隽秀清新的文笔,不曾因几十年的蹇促而钝涩,人们都知道,张仲是一位少负不羁之才的文人。他的灵魂深深宝藏着一颗高贵的心灵。
更欣慰的幸福来临了,他的《龙嘴大钢壶》电视连续剧拍摄上演,好评如潮,他说:“范三,你画一组绣像怎么样?”不久这些作品发表在《天津日报》,有杨四、穆二等等,占了小半版。仲兄兴冲冲地拿了一叠报纸送到我南开大学北村的教授楼上,那时的教授居室可谓萧然环堵。两杯浊酒,我与仲兄有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快乐。“立名者,行之极也”(司马迁语),哪一个知识分子不想出名,别装蒜清高。为了仲兄的快乐,我即席为他写了一首词《蝶恋花·读张仲兄〈龙嘴大铜壶〉》:“一卷津门伤逝史,壶外烟尘,壶里愁如织。龙嘴有情吟国耻,百年血泪凭谁拭。穆二英魂犹独峙,自信神州,未泯千秋志。羡彼俚词淳且质,等闲不是谈杨四。”他拿着诗稿和绣像的原稿回家,他告诉我兴奋得通宵未眠。
再不会有人欺负憨厚老实的仲兄,然而好景不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语言渐渐含糊,腿足拖沓。然而他依旧骑车去古董店,会见几位诚恳的商人,帮他们鉴定文物、标示价格。然后,大家拥着他去聚餐,他说,这一顿抵得上我过去一年的生活费。语毕有些黯然,一滴泪水掉在碗里。我想他想起的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年月,想起的是幸福就在当下。
天津再也找不到像仲兄对方志、人物、风俗如此熟悉而博雅的人。他可以对每一条街、每一所名宅写一篇传记。人们都想发财,于是祈求风水。天津的风水先生大体是说嘴的郎中没好药,仲兄不期然地成为了风水大师。有些收入,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多。社会的陋习是棉花团儿找软的捏,给的钱很少,然后到小餐店请一顿,皆大欢喜。张仲不会挣钱,大体源于性格上的宽厚。我称他“风水张”,语含善意的调侃。传到张仲的耳中,厚道的仲兄说:“范三老惦着我”,他却是真实的语藏欣慰。
我时时怀念他对我与楠莉爱情的祝福。那时我们还年轻,热烈的爱驱使楠莉常来南开看望我,而每次都是仲兄带路,送楠莉去车站回京,我站在凉台上看他们两人的背影,楠莉身影美奂,步履轻盈,而仲兄却提箱卖力,蹒跚后随。这是使我对仲兄永怀感激之心的电影定格。
仲兄过去了,我深深地怀恋他,我希望他在寂静的世界中永眠。人间待你甚薄甚凉,你却对人间甚厚甚暖,你的一生,是一首凄恻哀婉之歌,一首诚挚不欺之诗,你没有带给人们一点点欺骗和谀诈,有的人也许会忘记你,但我不会。
范曾戊子秋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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