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展览--中国美术家网(让艺术体现价值)

        自言自语

          ■ 孔维克


          说起我的这个名字,有许多感慨。在我幼年时,它曾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和难言的心悸……

          记得1966年,文革的风暴席卷着每个角落,我们的那个小县城也陷入了一片红色的狂热。我因家庭问题被迫辍学,成天与鸡和兔子为伍,在田野里讨生活。我当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砸烂孔家店”的呐喊声中,竟也凑热闹订了一份《讨孔战报》,天天仔细地捉摸着,到后来我才了解了他的那份悲哀、那份无奈。此前,我的童年曾是个充满爱的童话世界,好像就在一夜之间,那个遥远美好的梦破碎了。周围的一切似乎全都变了,仅一个“孔”姓就使我感到比周围的朋友们矮了近十分,更何况“地主羔子”、“可教子弟”这些带有人格污辱性的、既像绰号又像标签的身分呢!从此欢乐和笑容就与我无缘了,那么一道巨大的鸿沟将我与人和非人截然划隔开来。

          那年我十岁。

          当时我认为自己这个名字特别不革命,不如人家叫个“红卫”、“卫东”、“爱国”什么的名字,特带劲儿。常见小朋友们不少都改了一个个响亮的名字,我也确实有些动心。

          长大后,我又莫名其妙地被认为姓氏最尊贵,起码我们这个姓氏是最具历史性和最具文化性(连我最受压抑的“地主”出身,也在观念上被平反了,因为如今特时髦的“农民企业家”、最“先富起来的人”都与这类人差不多)的宗族了。在社交场合上和推杯换盏中,我的这些家世偶尔会成为人们的谈资和被敬酒的理由,就连故乡和祖辈们代代口传的故事也被认为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和令人尊敬的原因了。碰巧我又从事文化行当,更对此有着格外深刻的体会。真如先人所说的那样,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但不管别人如何说,也不管风水如何转,我是在父辈、祖辈,尤其是带我长大的曾祖母的絮絮叨叨中接受着礼教和传统的熏染的,比如孝敬父母、尊敬祖先等。孔子在公众社会中时而是文化先哲、号称“流芳千古”,时而是历史的垃圾又称“遗臭万年”,常常还要“再踏上一只脚”。就我们家来说,我相信大多数孔姓家庭也都是如此,我们从小就被告诫说人们称的孔夫子是你祖宗(我们吃鲤鱼也要避先二世祖的讳叫吃“红鱼”),而不仅是什么圣人。不管他“走运”还是“背时”,后人都不能数典忘祖,到如今别人一说“孔老二”而不称“孔子”,我即本能地对此人产生反感。记得小时候在过年时都要拜“家堂”——那是一张写有列祖列宗牌位的纸。前列香案、摆有供果,以供祭祖。牌位由上而下,写有主要祖先的名字。我们家的家堂,第一是孔子、第二、三是孔鲤、孔亻及,再其次是中兴祖孔仁玉(以上这些在一般孔姓家均是一样的,再往下则列自己支份的祖先),下面则从我曾曾祖父往下排,直到我前不久去世的祖父。在欢乐的春节气氛中,沐手更香、叩首跪拜,那是一种虔诚、一种神圣;超越功利、超越感情;没有阶级、没有身架。有的只是在静静地大默中的三叩首、九跪拜。每年回老家过年我都要经受这样一次精神的洗礼。及至我带小女儿回家,小家伙实在不习惯这种架式而让她改成了鞠躬。这也算是一种改革了。

          我的名字最终未改。

          有一天,与父母闲聊并问及何以为自己起得此名,父亲答曰:五十年代正值“学习苏联老大哥”,名字自然也不会例外,那时叫个“丽娜”、“玛莎”、“维克”什么的挺时髦,也就顺便起了这么个名字。

          但我却一直感到自己这个名字很特别的,似乎在冥冥之中暗示了我的处世之道和从艺的终极追求。

          在人生的跋涉和艺术的探索中,我始终信奉着这样一个道理:应该站在时代发展的制高点上,尊重传统、反思传统、发展传统,抑或曰:立足传统的本体意识,反观当代、参与当代、创造当代。但这一切都应建立在天衣无缝的融合、无迹无痕的协调、不偏不倚的中庸等这样一个基础之上。

          “孔”乃祖姓之“孔”,“维”乃辈分之“维”(“令德维垂佑”,78代为“维”字辈),“克”乃“克已复礼”之“克”。不难看出这是一个传统气息非常浓厚的名字,但这三个字在特定时代和特定环境中组合在一起,又同时使之成为了最具如前所述五十年代时代特色的名字,且不露痕迹地将这两种因素自然地融合在了一起。

          在艺术的道路上,似乎早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时刻左右着我,使我在夹缝中求生存,正因为如此,我也就从中找到了施展创造力的无限空间。我血管中流淌着世世代代的传统文化血液,创造的生命力又使我不甘心于因袭陈旧的艺术模式,所以我总力求以新时代的艺术观念对其进行新的整合,使之产生新的视觉图式,即一种符合时代审美和传统规范的、同时又能体现自己内心感觉的新视觉效果。


          人的成长常常受到诸种社会因素的影响和制约,除具有社会人的共性外,更应注重个性化的内心体验,艺术气质强的人尤其是如此。比如,我就常常忘了自己的实际年龄而与孩子们过家家,也常与比我小十几、二十几岁的人为所谓的“正理”争论得面红耳赤。

          不少人往往忘记了自己成长的过程,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无数个昨天和去年,也恍恍惚惚地拥有了一个个不真实的今天和现在。我也一样。不知何故,人生关键的几个时刻我却记得很清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肯定不适于他人,但却是我非常个人化的体验。前些日与一记者闲聊也涉及这么几个问题,现摘取几则,娓道于读者诸君。

          记:你是何时由儿童长为成人的?

          答:1967年7月13日晚6时20分。

          我是一个电影迷(现在则是电视迷,因怕看多了影响画画儿,就硬逼着自己不开电视,其无奈程度可想可知),那个年代电影贫乏得很,无非是“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打打闹闹,朝鲜电影哭哭笑笑,中国电影新闻简报”。尽管如此,我们那帮小朋友们还是隔几天去看一次。电影票很便宜,成人一角,像我们儿童只5分钱。就在以上述说的那个时刻我与往常一样攥着儿童票排队待检,但走到门口时被一个叔叔揪了出来,“熊孩子,快去补张票,这么大了还冒充儿童。”我在众人讥笑的目光中乖乖地去补了票。整场电影一点也看不进去,头脑里茫茫然然。从那天后我更加沉默,俨然大人了。后来我参加工作就分配在这个影院当美工,与那位“叔叔”作了同事。相处中再看看他的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几岁,真想也叫他一个“熊孩子”,报复一下,但终于未说出口。我与他相处甚好,总有一种亲近感,他至今也可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记: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成为所谓“名人”的?

          答:1990年10月5日上午10时10分。

          这一天的这一刻我拆开了一封信,这是我投稿参加一个某某杯全国书画大奖赛的复函。那阵子全国各种大赛很多,前不久临沂某画家来闲聊说他不愿意参加全国的正规美术大展,一是这类展览既费力也难以选上,二是即使入围也无入选费更无奖金,说不定还要倒交钱。据他说他每年都参加十几次这种非正规大赛,奖金能得数万。我对这类缺乏学术性的联谊画展一直不感兴趣,但被这位老兄说动心思后,受奖金的诱惑也试着投了一次稿。结果人家收到画后很客气地回了这么一封信,大意是:阁下为当今著名画家,能参加我们组织的大赛活动十分荣幸,兹拟特聘您为组委会委员,大作纳为贺画,随后寄邮资 ╳╳╳ 元。如蒙应允,盼速回函,云云。结果断了我以后参赛的念头,专心致志地做起了“名人”来。果然事有共通,这之后经常有全国各种辞典、大赛等活动发函来邀为组委、评委等等,或应邀为之题辞贺画云云。大概大家都知道你了,你就成为“名人”了。随之也就来了没完没了的应酬、没头没绪的忙乱,这是后话。

          记: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真正成为大人的?

          答:1994年6月20日9时40分。

          这个时刻我的小女儿呱呱坠地,她那哭声使我的脑子变成了一片混混沌沌的空白。这个无形的空间使我骤然变得成熟了。在这之前我正忙于一个本省著名画家的个人画展开幕及画册首发式活动,从该展的开幕式安排、画册的首发、记者招待会到开幕那天的中午宴会——忙得我几天连轴转,不能去医院看望已住院临产十余天的妻子。待把中午酒会安排妥当后,才能匆匆地赶往医院为妻子的剖腹产签字(签字已为此拖了几天,据说孩子的头骨已有钙化危险)。结果母子平安。孩子的啼哭声,使我感到了生命的延续、生活的责任,由此也使我意识到承受幼小生命的重负感。这种感觉似乎使我在心理上突然成熟了。心理的成熟大概是人成为成人的标志之一。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老小孩”呢?

          以上几则小故事虽然纯粹只是个人的一些体验,但由此可见个人感觉的标尺仍然是以别人或称外部的世界为参照的。是否可以这样说:人活着是活一种感觉,人是活在别人感觉和自己感觉的交织中。


          在北京的学术研讨会上,不少行家指出我的画有江南人的灵气和北方人的朴拙。我当时非常诧异。我自谓自己有一种“天赋”,即看一张画或字就能知道作者的大概年龄、修养、秉性、经历等等。没想到像我这样的人竟到处都是,并且自己也被人家看了个透亮。

          父亲这一血脉使我承传了传统的文化基因,我也生活在北方这么一个环境中,孔子、曲阜、孔府、孔庙、孔林,四书、五经、论语、礼记,是我从小就听大人们唠叨的没完没了的话题;我母亲则是出生在江南的大家闺秀,是个准“资产阶级的小姐”,自幼受到新文化的熏陶,后又参加革命、抗美援朝,她对我从小的教育则是革命、科学、文明、进步、发展……这一切既矛盾又统一地影响着我的生活、我的世界观。

          这种思想意识是我心灵深处的东西,经过多年的沉积、发酵后很自然地在我画中透露出这么一种气质来,这些都被专家们看了个正着。


          我应该算作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爱胡思乱想,却不善言辞表达。来美协工作前,是个在陌生人面前不敢说话、在三个人以上的场合中说话脸红的主儿。即使说话也不会拐弯抹角,常常直来直去,别人说我直率,我自己也安然由它。可到了美协后,由于工作的需要,就必须经常面对公众演讲,开始硬着头皮学说话。这种秉直的脾气着实使我吃尽了苦头、伤透了脑筋,得罪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办瞎了一件又一件的事儿。在我终于学会了说套话、客气话的时候竟不再得罪人了,大家说我讲话有余味,办事有分寸。古人称著文要将正经的意思写进诗里,将个人的情趣填进词里。我的体会是当代人将套话说给公众、把真心话讲给朋友。今天的话是给朋友讲的或讲给自己听的,遂称为“自言自语”(但愿不是胡言乱语)。因为有一位朋友说过一句很精彩的话,“一个人作为个体的生命永远是孤独的”。人们为了不孤独而寻求知音,因不被理解而自言自语。孩子和老人们常常自言自语,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罢。

          2000.4.10于济南·舜玉南楼

      Processed in 0.119(s)   9 que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