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清是隶书的两座高峰。陈振濂先生认为:“……纵观书法史,隶书也有前后两个高峰而并非是简单的一以贯之,即战国秦汉时期和清中叶以后。这两座高峰的形成使一部隶书史呈现出‘马鞍形’状态”。伊秉绶无疑是清代众多隶书名家中的代表性书家。余每日读帖临帖,觉其隶书醇厚、大气、端正、庄严,有庙堂之象;其榜书更是愈大愈壮、气势恢宏。这种风格类似于楷书中的颜真卿。我对小篆代表作品《峄山碑》进行过长期学习研究,并由此对高古朴拙的大篆书法也非常喜爱。从伊秉绶的书法中,我也感受到了浓浓的古意,感觉到其隶书远宗秦篆汉隶之可贵。
一、笔法:篆笔圆融,点有生趣
伊秉绶的隶书(以下简称伊隶)融入很多秦篆笔法,质朴、厚重、圆融,主要表现于中锋行笔,藏头护尾,法度森然,横平竖直,四平八稳;笔画粗细大致均匀,圆润率直,少用波折,无汉末蚕头燕尾之习气,古趣盎然。伊隶的雁尾虽然弱化,但仍然生动。当然,让它更为生动有趣的是变化多端之点。如果没有点的运用之妙,伊字就易显得呆板。其点的写法主要有三种,一种源于行草书,如图二“诗”寸的点和“将”寸的点,都取法行草书,露锋,有运动感,有明显的走势,还出现了飞白。隶书是相对静态的书体,而行草书是动态的书体,两者一结合便阴阳互生,静中有动了。第二种点,我将其称为“混沌点”。三国时徐整的《三五历记》中记载: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这一类点就如天地未开,混沌鸡子的形状,厚重,蒙昧,浑圆,又如一团气。如图一“道”上三点,圆如满月。第三种点则是方头点,如一个木塞子,方头楞脑,不事雕琢的,十分质朴可爱,如图三“师、字”之上点。伊秉绶隶书之点,正如君子佩玉,虽小而生动,正如美女之纱巾、之耳坠,体现出细节的生动,起到画龙点睛的妙用。
字上部写作三点,源于篆书。走之底写法也是源于篆书。这些文字的运用,取法高古,显得古意盎然,既体现了书家广博的学识,更起到了以古为新的效果。
(二)断连
孙过庭在《书谱序》中说:“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其实就是指出篆书和隶书风格不同,篆书圆通,连笔较多。隶书方折,断笔较多。伊秉绶书法作品中,注重取篆法,注重笔画的连接。如右图,“子”字,篆书上部是一个圆圈,是小孩子头部的形象,汉碑和以后的楷书都写断开了。伊秉绶却将上部连接起来。“女”字也是一样,隶书“女”字是篆书向左旋转90度,竖折变化为一横。因此,大多汉碑“女”字上部是连接一起的,到两晋楷书中,上部断开,如爨宝子碑。伊秉绶取法秦篆汉隶,上部连接不断。“其”字比较特殊,汉碑和楷书上下是相连的,但伊秉绶的写法则不同于常理,上下分开。“其”字更早实际上只有上部,是象形字,象簸箕之形。后来下部加声旁“几”,成为形声字。隶变过程中上下合二为一成为独体字,但字形字理就难以理解了。伊秉绶直接取法篆书,注重上部的完整性,由此我们可看出伊秉绶对字形字理、文字演变有过深入研究,才会如此取法。
(三)组合
由几个字根组合而成的合体字,各个偏旁部首的位置相对固定,但伊秉绶却大胆选择古字中非常规的写法,使作品呈现出一种新奇古拙的意味。如“巍”字,本是上下结构,山字在上。伊书却变为左右结构,山放在鬼字下部左面。“树”字,本是左中右结构,伊书却写成左右结构,左面变成上下结构。“虞”字本是半包围结构,伊书变为上下结构,长左边长撇写成短撇。还如“声”字,本是上下结构,伊书却变成左右结构。我们今天看出土的甲骨文,声 字确是左右结构,不得不感叹伊书取法古意的神奇,真是出乎意料之外而入乎情理之中。
三、章法:出奇制胜,妙在留白
伊秉绶的隶书整饬稳固,容易形成平直相似,大小相同,状如算子的了无生趣。这就需要在章法上独具匠心。在字的大小、长扁上进行变化。无论是对联、横额或者中堂等其他形式,伊字力求错落有致,通过留白、穿插增加变化,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如元王元章画梅这件横式作品,两个“大”与中间的“在”字穿插,“卧”与“有”的穿插,这种变化,不是取法整齐的汉碑,而是如《开通褒斜道》等的自然天成。如图四“退一步斋”,一字不是居中,而是与另三字顶端平齐,留下一片空白,自出新意。如图五“三世明经”,明经大,三世小,形成一种对比变化。这种少字的三四个字横额,能够写出变化,实在妙不可言。如图六“长生长乐之居”,两个长字,写得大小长短不同,第二个长字下留白,与居下留白对应。如果一列两字,六字三列,写得就太满而无变化。
四、伊秉绶隶书风格形成的原因分析
一是政治压抑:清朝为束缚文人,大兴文字狱,致使清代创新风气不浓,大量文人转而埋首于故纸堆,令考据学和训古学成得到前所未有的大发展。很多清代大文人对文字学有很深的研究,书法创作的字形结体便向古探求,使得很多不常见的古异体写法被运用于书法创作中,以古为新成为时代潮流。二是主流复古书学:元代赵孟頫提出回归晋唐,明代董其昌、清代康熙乾隆等人的推动,清朝书法追求回归王羲之。三是个性选择:复古是主流,但复古到哪个朝代,形成什么面貌则是个体选择,伊秉绶远宗秦汉,取法篆隶,加之伊的人品刚正、胸襟开阔,形成隶书的博大醇厚的气象。
赵孟頫说:“书以用笔为上,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而传,用笔千古不易也。”伊秉绶隶书高古博大,盖因取法乎上,注重从秦汉篆隶中获得营养。杨守敬《学书迩言》谓:“墨卿八分书根柢汉人”。 李宣龚云:“汀洲书法出入秦汉,微时所作篆隶有独到之处。” 今天,上海书店出版的《隶书墨迹选》中即收有其临写的《裴岑》、《韩仁铭》、《尹宙碑》、《孔宙碑》、《张迁碑》、《衡方碑》等。据伊秉绶《留春草堂诗抄》可知他临写《衡方碑》多达百遍。他融先秦篆籀、汉魏砖瓦及颜体气象于一炉,以古为师,消化吸收,独出新意,自成一家。正如伊秉绶书写的一幅集杜甫诗句的对联作品:“从来从古意,可以赋新诗”。我们今天强调创新,取法于古人未尝不是终南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