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朋友自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来成都找“无索楼”，问画家李家正，可铁鞋踏破终无路，无人知晓这“无索楼”高居何处，更难知家正何人。说来也真凄楚，家正画了几十年的画，使尽了浑身解数，干了七十二行中的众多行当，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是“不为人知”。好在一些老朋友、老熟人多方相助，这位三十年才开花，五十年后才结果的家正，终有了一个“清淡度日”的绘画环境。其实，此君也算有来头的，读过高等美术院校，二十多岁时画的油画就以“善用响亮的紫灰调子”而享有几分小名气。继后一连串永远也无法说清的“遗留政治问题”，把他推向了生活的最底层，而且一晃就是三十年。真难想象长期没有固定职业，还要拖一个没有生活依靠的儿子，那日子该是何等的艰辛！我甚至难以想象，两天吃三餐的岁月是怎样熬过来的！可他终没有被生活的重压(其实何止是生活)所摧毁，他以超人的毅力和无可动摇的信念坚持创作。起初，还能靠朋友接济的颜料画油画，后来没有了油画纸、画布，更买不起颜料、画具，改为画中国画，用抗水纸，用低劣的墨汁作画。渐渐地，他从中国画中悟出了东方艺术的真谛，感受到了中国画线节奏的美感与强烈生命力，体验了勾勒与泼墨的神奇韵味，一画就是几十个春秋，而且越发不可收抬。这之间，他的追求，他的体验，他的苦恼与兴奋我们难以知晓，因为他几乎从混沌的大干世界消失，没有人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只有他的邻居看见他时时在黄昏时候搬出那些仅有的“财产”去换米……
大约就是在这个阶段，他的脾气变得古怪起来，白日酣睡，深夜挥毫，不与人交往，却时时自吟自唱，有人在背后说他疯癫。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岁月，他的艺术个性日趋成熟。他一边忘我地刨作，一边大量读书，从古到今，从中到西，而且艺术、哲学、宗教乃至法律都读，读得如醉如痴，还自称有些“顿悟”。于是这间破旧的屋子开始有了文人雅士的斋名——“无索楼”，而这位被人遗忘的“飘泊者”自号这“无索楼”的堂主。何谓“无索”?此君关而不答，兴许这便是他对淡泊人生的自白。
大凡天地间的事总是星移斗转，你无索，别人却要苦苦求索。一次偶然的机会，二十年不见的朋友从云南来看他，始发现“一个在清贫中修炼出的艺术家”和他重新创造的艺术。一时间，楼门洞开(其实是再也关不住了)，依旧是一贫如洗，功名全无”的家正，成了令人刮目的画家；他的作品在短短的半年之后被送往日本、香港、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英国参展和发表。这位连学业都未完成的“大学生”受聘给美国来华交流的学者讲授东方艺术，他的个人画集不久也将问世。依旧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旧楼，现今却是宾客满屋、高朋满座，信函、邀请、贺卡也纷纷扬扬撒落下来 。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浪”，画家困惑了，甚至好一个时期竟画不出画来。他说：“我没有檄动，也没有感到意外的欣喜，我只感觉到，如果没有了清静的，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天地，很难想象我还能创作出什么样的艺术……”这话听起来真不是滋味，同时也使人强烈地感受到艺术家心灵深处的恬静和对艺术苦涩的追求!让我们看看他的作品，在他众多的创作题材中，人物画的比例占了绝大多数。而人物画又可以分为两大类别，一类是以女性为基础，着力刻画少女那种天真、善良、质朴和对未来的憧憬与爱恋。如《红蜻蜒》、《山那边一抹弯弯月》、《小河青青》、《正值春雨时》、《白云轻轻飘》，都是最具代表性的上乘之作。从这些作品中表现出的美感、希望和激情，不同程度地流露出艺术家一颗向上、渴求、美好的心灵。记得有一幅题名为《爱》的作品，画面展现的是一位坐着的裸体少女，正轻轻地放飞一只小白鸽。少女的形态简洁，人物用了较多的蓝灰调子，却依旧显得明快、清丽。特别是少女身后一团半透明的朝阳，恰到好处地深化了《爱》的主题。这题材，家正不知画了多少遍，可经常还有不少陌生的海外朋友指名要这幅《爱》，这又使人想起“真诚的爱，心灵相通”这句话来。画家笔下的另一类人物，是传统题材中一些满腹文采，穷困潦倒，德性高深却又寄人篱下的艺术家和文化人，如《元吉戏猴》、《八大醉墨》、《六祖顿悟》，描绘竹林中的“七贤”悠然自得，石涛卧牛任其神游，描绘东坡失意的《西风东篱》，楚大夫《罗江苦吟》…，许多历史人物粉墨登场，令人应接不暇。而这之中《伯乐相马》又成为一个系列，连画家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常常拿起笔为先哲造像，可三涂两抹却又画成了“相马”，他甚至时时问自己：我果真算得千里马么?难道真是在盼望“伯乐”?他说不清，好象是，又好象不是。他一会儿站在伯乐一边，看见不为“人知”的千里马心中苦苦地思索着：多好的马啊，就吃那么一点草却要肩挑起征战南北、驰骋疆场，甚至卧血沙丘的悲壮重负。可是竟没有人能理解马儿的一片丹心。他感到了压抑、激愤和全身心的不安。而当他站到千里马一边时，他却又糊里糊涂地可怜起伯乐来:多善良的老头啊-耗尽心血，苦苦寻觅，就为了那些难以被“重用”的宝驹，可他自己却时时被人嘲弄……。想到这些，画家又再次体验了痛苦与彷徨！难怪好多人看了他笔下的《伯乐相马》和那一次次随着心灵苦乐变幻而塑造的众多个伯乐与千里马，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受，一种超越现实的震动。你会看到伯乐、千里马精神的高度融合并产生既古朴而又浪漫的情怀，也会更深一层地发现这苦乐之中蕴藏着生活中最宝贵的财富——理解!
对家正其人和他的艺术历来是褒贬不一，有人说欣赏他的艺术是一种享受，并且下功夫去研究他的笔墨；有人谈到他的师承和社会地位，试图重新去调整历史的天平。也有人觉得他是故意制造一种玄机，好渲染出艺术以外的惊人。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给这位画匠、画师，或是艺术家，练“杂耍”的人作出一点公正的结论，可我喜爱他的艺术和他苦心营造的艺术空间！
当然，我也知道他不是哲人，尽管他曾赤着双足从山乡走进高等学府，如今又在不惑之年光着头信步漫游人生，他也依旧不是哲人。在他的身上，依旧有那么多不为人理解的东西(有的人还是对他瞪着奇怪的眼睛)，可这有什么要紧，“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怀着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对艺术的不断追求，兴许他有一天终会成为哲人！
在秋日的晴空下，我总爱这样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