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丽江采风,认识了澳洲华裔画家许清发。虽说是华裔,可他却不憧“华文”,甚至连十分简单的口语也不会。同行数日只听他学着说过:你好、很好、谢谢、再见!再后便不知他从哪本词典上查到一个名词“粗鲁”和一句我们不常用的语汇·“没有耐心”。这两句话后来竞被他终日使用,甚至成了万能用语。比如,他看见不讲卫生乱扔纸屑、看见青年人不尊重老人,汽车司机乱呜喇叭或是强行超车,在公共场所吸烟,夜间大声敲门等等,他都会一边摇头,一边念叨着“粗鲁、粗鲁”。而在参观博物馆、游览风景区或到民间去采风时,他口边挂得最多的却是“没有耐心、没有耐心”。每当他说这句话时,总要多次重复,他对那些视美丽的山川而不见,对悠久的历史而不闻,面对多彩的民风却显露出冷漠,终日表示出匆忙以及一系列影响了他观察、思维与品味的言行和人物都会发表评论,称这些人和现象为“没有耐心!”
而面对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却没有语言,只是用一种既深沉、又惊异和受到极大感动的表情伸出拇指,不停地点头,他的爱憎真算得上是一目了然。总之,在他身上很难找到虚伪与做作的成份,故而同
行的人称他是有侠士风度的“君子”。听朋友讲,他出生于马来西亚的马六甲,从小便接受英文教育,尽管他父亲是华人,可是由于在海外出生,且两代人没有使用华语的语言环境,所以他对华语才是如此的陌生。他在马来西亚念完中学,便去美国攻读大学学位,即而又去澳大利亚攻读博士。在漫长的求学过程中,他的学业一直突出,艺术刨作也显露出卓越的才能。攻读完博士学位后他留在澳洲教大学,讲西方美术史。不久前,他辞去教学,成为了一位职业画家。他以油画刨作为主,也兼搞版画和水彩画,偶尔也作些雕塑。据说他画的作品以抽象风格为主,在欧洲和东南亚有一定的影响。可惜,我没有看过他的作品,哪怕是些印刷的简介。只听钟正山先生讲,他先前的作品是“十足的西方”。近一个时期,他越来越发现到东方艺术的独特之美,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在他的作品中应该揉台东方艺术的内在气质与含蓄的魅力。虽然远在澳洲,可他却大量地学习东方美术,并力图从中吸取丰富的源泉。这次他来云南,正是为了亲自体验和感受华夏民族文化与不同地域的环境之美。希望通过这次采风后用收集到的素材进行一次刨作上的突变,探索一种新的视觉语言以丰富他的刨作。他随身带了一个又厚又大的速写本,带了好些彩色笔,看样子是要大干一场。可到头来,他的计划失算了,他成天被那些“没有耐心”的人推着走,使他来不及打开画夹,来不及勾几笔速写,就这样一阵风一阵雨的过了大理、剑川、丽江……大约这一路上惟一使他欣慰的便是买了不少书,尽管那些书大多也是中文,也是被他看成是难以明白的天书,然而那书中的插图却能带给他美感,帮助他回忆,兴许,还能开启他沟通灵感的大门。
我不会外语,无法与他用语言或是文字沟通,可我却爱和他呆在一起,听他评说“粗鲁”或是“没有耐心”,看他直率而真诚的情感流露,看他对东方艺术所表露出的痴迷与深情。同时,也非常欣赏他充满东方古韵的打扮!
他比我大两三岁,个子不高,却显得结实,从外表不难看出他具有东方血统,然而他的神态、举止和一口流利和颇富檄情的英语,又给我一种完全是“洋人”的感受。他全身穿着今年流行的黑色,黑绸缎的上衣、纯粹的中国对襟,连纽扣也是手工制作的绸布结、黑裤、黑袜、黑的皮鞋。他的双耳佩有小玉坠、手指上还有玛瑙戒指,连眼镜也非常“中国式”。更奇怪的是,他还有一根具有清末意味的小辫子,而且每天都精心梳理。总之,在他身上有那么多矛盾的混合体,竟有人背地里称他为“怪人”。当初我亦有同感,可时间一久,我倒越发喜欢起这位个人风格突出的“怪人”来。
记得在大理参观唐代三塔寺时,这群画家文人被邀请到贵宾室舞弄丹青,挥毫题辞。尽管好些^并不习惯作这样的表演,但又盛情难却,于是即兴赋诗、填词、联句或是作画便再所难免。只有这位“老外”,一直睁大了眼睛在一旁困惑的摇头,他不明白也不习惯这样的“即席创作”,只是面对这种难堪局面他没有重复“粗鲁”和“没有耐心”的表述。至于他心中是否也这样,便不得而知了。
我们写画应酬之际,他跑去外边的古玩摊闲逛。当大家饥肠辘辘的停笔打算去美餐时,他却突然提出,请给他十分钟时间,并意外地提出他要画一张画。这举动使大家兴奋,因为一路上,他从不挥毫,而且他作画从不用宣纸和毛笔,这一次他却以四尺整纸和大斗笔泼起墨来,那气势、那种无拘无束的冲动,使大家开了眼界。他大笔涂抹之后,仍觉意犹未尽,又拿出木炭笔、黑水笔叫我站在旁边,他要把我画在画中,说完便动手画起来,这举动使人大吃一惊,好像他并不懂得挥毫是应酬东道主,而不是娱乐,可当看到他那么认真地画画,再没有人好提出异议。他这一画,便一发不可收拾,画了十分钟又十分钟,又过了十分钟,要不是下面还有节目、还有午餐,他会画到月上东山。画终于画成,只是无法留给当地惠存,因为画的题材是以我为中心,而且还写上了送给我的“洋文”。一时,我喜出望外,有些受宠若惊。这是一帧立幅作品,画的上端是一个抽象的太阳,太阳下便是我的肖像(肖像用水墨、炭、钢笔等混台媒体表现)画得还算具象,同行的人都能看出画中的光头是我。在头像的下端,是一些抽象飞舞的墨线,他说这是看了变幻万千的大理石纹样所产生的灵感。当画完这一切后,他突然问我对什么最感兴趣,而且只能一个选择。这一问,倒真把我难住了,我似乎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几秒钟后,我突然果断地说出我喜欢“植物”。对这样的回答,连自己也有些意外,可他却很满意,竞在我的肖像边添了一枝不规则又没有名字的小花,然后还精心的配上了一段文字。光这段文字,他便请了好些人为我翻译,他担心少数人无法准确地表达他的含义。可翻译的人一多,反倒把我给弄糊涂了,我竟不知哪种说法最为准确,于是我凭我自己的直观感受表述了我对这件作品的认识:我认为他要表达的主题是自然与人的和谐,一种精神境界的对话,一次微妙而直率的宣泄,甚至也可以理解为是一个无需引申的启示。不料我的解释通过复杂的翻译后,觉得朦胧了,他也变得似憧非憧,只是他依然开心,因为到底我收取了他的馈赠,而且还不止一次地表示我非常喜欢这件珍贵的礼物。看得出来,在这之后,他把我视为好友,尽管没有语言,可我们一同去雨中散步,去看苍山轻雾如烟,去寻觅南昭古国留下的遗迹;烈日下,人们躲在树荫下看蓝天,可我们却像小孩一样在阳光下又唱又跑,像是在追赶七色的彩云;好几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在萤火虫般星星点点的古董摊前淘金,想抬回古代艺术家的明慧;几个简单的手式,一种简略而极富内涵的眼神,便轻轻的跨越语言的障碍。一句话,我们成了无须用语言交谈的知音,共同走过平和、神秘、悠远的梦幻…
一周的旅行终于结束,赶回昆明已是掌灯时分,他次日中午要回澳洲,我第二天也要回到四川,我们相互紧紧的握手道别,彼此用对方听不懂的语言作最后的交谈。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一种预感,我们之间有缘,一定有机会他日相见。
就在离昆明的当天下午,我已经收好行装,去向东道主告别,不料这位老兄却匆匆打“的士”赶来,说他构思再三后,发现赠送我的作品中少了暖色调不够刺激,也缺少变化,说什么也要补上一些色,经不住他的劝说,只好临时找来大红和桔红由他再精心点染。这次,他落笔很谨慎,即便是几个小小的色点,他也要再三经营,他那种严肃与认真的刨作热情给我很深的印象,要不是门外“的士”司机再三催促,他肯定会画入了迷,甚至误了飞机。
他匆匆地走了,却带不走我对他无限友好的思绪。望着他赠送的作品,我默默地计划着来年霜叶染红的深秋去澳洲,去寻觅一个充满了东方色彩与西方韵味的梦!
一幅既古朴又浪漫的画卷
1996年7月于骤雨初过的昆明